桨声灯里的秦淮河俞平伯朗诵原文，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俞平伯朗读
桨声灯里的秦淮河俞平伯朗诵原文？
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
文/俞伯平
我们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，当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。
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，两个烧饼后面，以歪歪的脚步踅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，就懒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。好郁蒸的江南，傍晚也还是热的。“快开船罢！”桨声响了。
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；于我，情景是颇朦胧，滋味是怪羞涩的。我要错认它作七里的山塘；可是，河房里明窗洞启，映着玲珑入画的曲栏干，顿然省得身在何处了。佩弦呢，他已是重来，很需要消释一部分迷惘的。但看他太频繁地摇着我的黑纸扇。胖子是这个样怯热的吗？
又早是夕阳西下，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。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薰染的吗？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？寂寂的河水，随双桨打它，终是没言语。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，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，连呜咽也会嫌它多事，更哪里论到哀嘶。心头，宛转的凄怀；口内，徘徊的低唱；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。
在利涉桥边买了一匣烟，荡过东关头，渐荡出大中桥了。船儿悄悄地穿出连环着的三个壮阔的涵洞，青溪夏夜的韶华已如巨幅的画豁然而，抖落。哦！凄厉而繁的弦索，颤岔而涩的歌喉，杂着吓哈的笑语声，劈拍的竹牌响，更能把诸楼船上的华灯彩绘，显出火样的鲜明，火样的温煦了。小船儿载着我们，在大船缝里挤着，挨着，抹着走。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灯火。
既踏进这里说的“六朝金粉气”的销金窝，谁不笑笑呢！今天的一晚，且默了滔滔的言说，且舒了恻恻的情怀，暂且学着，姑且学着我们平日间觉得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。看！初上的灯儿们一点点掠剪柔腻的波心，梭织地往来，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。纸薄的心旌，我的，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，以致于怦怦而内热。这还好说什么的！如此说，诱惑是诚然有的，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。至于对榻的那一位先生，自认曾经一度摆脱了纠缠的他，其辨解又在何处？这实在非我所知。
我们，醉不以涩味的酒，以微漾着，轻晕着的夜的风华。不是什么欣悦，不是什么慰藉，只感到一种怪陌生，怪异样的朦胧。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-这么淡，既然如此那，淡的倩笑。淡到已不可说，已不可拟，且已不可想；但我们终久是眩晕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。我们没法使人信它是有，我们不信它是没有。勉强哲学地说，这或近于佛家的这里说的“空”，既不当鲁莽说它是“无”，也不可以径直说它是“有”。或者说“有”是有的，只因超强形容那“有”的光景；故从表面看，与“没有”似不生分别。若定要我再说得详细些：譬如东风初劲时，直上高翔的纸鸢，牵线的那人儿自然远得很了，知她是哪一家呢？但凭那鸢尾一缕飘绵的彩线，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7中，必有微红的一双素手，卷起轻绡的广袖，牢担荷小纸鸢儿的命根的。飘翔岂不是东风的力，又岂不是纸鸢的含德；但其根株却将另带来一定寄。请问，这和纸鸢的省悟与否有何关系？故我们不可以认笑是非有，也不可以认朦胧即是笑。我们定需要如此说，朦胧里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，和朦胧又相互混融着的；因它本来是淡极了，淡极了这么一个。
漫题那些纷烦，船儿已将泊在灯火的丛中去了。对岸有盏跳动的汽油灯，佩弦便硬着头皮去说它远不如微黄的灯火。我简直没法和他分证那是非。
时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桨，向灯影的密流里横冲直撞。冷静孤独的油灯映见黯淡久的画船头上，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。茉莉的香，白兰花的香，脂粉的香，纱衣裳的香……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，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，随着我们这船儿荡，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荡。有的相互笑语，有的默然不响，有的衬着胡琴亮着嗓子唱。一个，三两个，五六七个，比肩坐在船头的两旁，也无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儿葬在我们的心上-太过火了，不至于罢，早消失在我们的眼皮上。谁都是这样急忙忙的打着桨，谁都是这样向灯影的密流里冲着撞；又何况久沉沦的她们，又何况飘泊惯的我们俩。当时浅浅的醉，今朝空空的惆怅；老实说，大家萍泛的绮思不过如此罢了，至多也不过如此罢了。你且别讲，你且别想！这无非是梦中的电光，这无非是无明的幻相，这无非是以零星的火种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。扮戏的大家，散了场一个样，然而上场锣，下场锣，天天忙，人人忙。看！吓！载送女郎的艇子才过去，货郎担的小船不是又来了？一盏小煤油灯，一舱的什物，他也忙得来象手里的摇铃，这样丁冬而郎当。
杨枝绿影下有条华灯璀璨的彩舫在那边停泊。我们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，欹侧地歇了。游客们的大船，歌女们的艇子，靠着。唱的拉着嗓子；听的歪着头，斜着眼，有的甚至于跳过她们的船头。如那时有严重些的声音，肯定说：“这哪里是什么旖旎风光！”大家真是不清楚，只模糊地觉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脸是怪不好意思的。大家本是在旅馆里，何不早早入睡，掂着牙儿，领略那“卧后清宵细细长”；而偏这样急急忙忙跑到河上来无聊浪荡？还说那时，从杨柳枝的乱鬓里所得的境界，照规矩，外带三分风华的。况且今宵此地，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。况且今宵此地，又是圆月欲缺未缺，欲上未上的黄昏时候。叮当的小锣，伊轧的胡琴，沉填的大鼓……弦吹声腾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。喳喳嚷嚷的一片，分不出谁是谁，分不出那儿是那儿，唯有整个的繁喧来把我们包填。仿佛都抢着说笑，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，不过初上城的乡下老是首次呢。真是乡下人，真是首次。
穿花蝴蝶样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们相干。货郎担式的船，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拢近来，这是真的。至于她们呢，就算偶然灯影相偎而切掠过去，也无非瞧见我们微红的脸罢了，不见得有哪些别的。可是，夸口早哩！-来了，竟向我们来了！不但是，近，且拢着了。船头傍着，船尾也傍着；这不但是，拢着，且并着了。厮并着倒还不很要紧，且有人扑冬地跨上我们的船头了。这岂不大吃一惊！幸而来的不是姑娘们，还好。（她们正冷冰冰地在那船头上。）来人年纪依然不会大，神气倒怪狡猾，把一扣破烂的手折，摊在我们眼前，让细瞧那些戏目，好好儿点个唱。他说：“先生，这是小意思。”诸君，读者，咋办，应该如何处理？
好，自命为超然派的来看榜样！两船挨着，灯光愈皎，见佩弦的脸又红起来了。那时的我是不是也这样？这当转问他。（我期望我的镜子不要过于给我下不去。）老是红着脸终久不可以打发人家走路的，故此，想个法子在当时是很必要。说来也好笑，我的老调是一门心思的默，或干脆说个“不”，或者摇摇头，摆摆手表示“决不”。现目前都已使尽了。佩弦便进了一步，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，又未必中用，摆脱纠缠的正当道路惟有辩解。好吗！听他说：“你不清楚？这事我们是不可以做的。”这是诸辩解中简洁，漂亮的一个。可惜他所说的“不清楚？”来人倒真有部分“不清楚！”辜负了这二十分聪明的反语。他想得有理由，你们何不能做这事呢？因这“为什么？”佩弦又有进一层的曲解。那清楚更坏事，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。他们平常虽不以聪明名家，但今晚却又怪聪明，如洞彻我们的肺肝一样的。这故事即我情愿讲给诸君听，怕有人未必愿意哩。“算了罢，就是这样算了罢；”恕我不可以再写下了，以外的让他自己说。
叙述只是如此，实际上那时连翩而来的，我记得至少也有三五次。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打发走路。但走的是走了，来的还正来。我们可以使它们走，我们不可以不允许它们来。我们虽不轻被摇撼，但已有一点杌陧了。况且小艇上总载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轻蔑，在桨声里仿佛狠狠地说，“都是呆子，都是吝啬鬼！”还有我们的船家（姑娘们卖个唱，他可以赚哪些子的佣金。）眼看她们一个一个的去远了，呆呆的蹲踞着，怪无聊赖似的。碰着了这样的外缘，无怒亦无哀，惟有一种情意的慌张，使我们从颓弛中体会出挣扎来。这味道倒许很真切的，只恐怕不易为倦鸦似的大家所喜。
曾游过秦淮河的究竟乖些。佩弦告船家：“我们多给你酒钱，把船摇开，别让他们来噜苏。”自此以后，桨声复响，还我以平静了，我们俩又渐渐无拘无束舒服起来，又滔滔持续性地来讨论一下方才的经过。今儿是算怎么一回事？我们齐声说，欲的胎动无可疑的。正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，与未波时究不相类。微醉的我们，洪醉的他们，深浅虽不一样，却同为一醉。马上来了第二问，既自认有欲的微炎，为什么艇子来时又羞涩地躲了呢？在这儿，答语参差着。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味的道德意味，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。我只背诵岂君的几句诗给佩弦听，望他曲喻我的心胸。可恨他今天似乎有部分发钝，反到是追着问我。
前面已是复成桥。青溪之东，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的清光。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。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，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，望去，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。惟不觉繁喧，只添我们以幽甜。虽同是灯船，虽同是秦淮，虽同是我们；反而灯影淡了，河水静了，我们倦了，-况且月儿将上了。灯影里的昏黄，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，又何况入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。灯光故此，映她的秾姿，月华故此，洗她的秀骨，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，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。必如此，才会有圆足的醉，圆足的恋，圆足的颓弛，成熟了我们的心田。
犹未下弦，一丸鹅蛋似的月，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。冉冉地行来，冷冷地照着秦淮。我们已打桨而徐归了。归途的感念，这一个黄昏里，心和境的交萦互染，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。主心主物的哲思，依我外行人看，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，太嫌容易，太嫌分明了。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。就论本次秦淮夜泛罢，压根处来，从去处去，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同样也是可能；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剖析解读，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拢来代替刹那间所体验的实有，这个我认为有点不可能，至少于目前的我们是如此的。凡上所叙，请读者们只当成我归来后，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，微薄的残影。若这里说的“当时之感”，我决不敢望诸君能在这里中窥得。即我自己虽已经在这儿执笔构思，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。说老实话，我全部的只是忆。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。至于说到那“当时之感”，这需要去请教当时的我。而他久飞升了，无所存在。
凉月凉风之下，我们背着秦淮河走去，悄默是当然的事了。如回头，河中的繁灯想定是仍然。我们却早已走得远，“灯火未阑人散”；佩弦，诸君，我记得那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，将分手时的前夜。
19 8月22日北京。
